2020年1月13日,贵州省铜仁市女大学生吴花燕因病去世。
去世前,吴花燕曾在贵州省的两家医院治疗3个月,学校、政府、社会组织及老家村民纷纷捐款救助。引起争议最大的是两家慈善机构的募捐: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下称“儿慈会”)自主项目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下称“9958”)、浙江省慈善联合总会分别为其筹款100万余元、48万余元。然而直到吴花燕去世,两家慈善机构拨付、转账用于吴医疗康复的费用仅2万元。
除了善款使用、去向备受质疑,慈善组织为吴花燕制作的募捐文案同样招来公众疑问。9958的文案为吴花燕打上了“无眉女孩”“从不吃早餐”等标签,却忽略了其他机构、平台组织的筹款活动,也没有交代政府的健康扶贫政策、吴花燕享受的医保待遇。短短几天内,善款金额迅速超过百万。
1月16日下午,儿慈会理事长兼秘书长王林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承认,在吴花燕事件中,儿慈会“在操作中确实有不符合规范的地方”。
同日晚间,民政部称已注意到社会各界对吴花燕募捐一事的质疑,并约谈了儿慈会,督促其向社会公布募捐和善款使用的情况。民政部还表示,将对儿慈会此项募捐活动作进一步调查了解,并根据情况依法依规采取必要措施。
超龄救助,家人代签申请表
9958最早接触吴花燕的,是其西南执行团队(下称“西南团队”)负责人赵俊霞。据9958主管王昱介绍,9958在全国共有13个签署协议的执行团队,由北京总部依托儿慈会集中管理。赵俊霞所在的西南团队便是其中之一。
赵俊霞早前是媒体人,曾兼职做公益,后担任西南团队负责人,全职进行9958西南地区大病患儿的救助工作。
1月16日下午,赵俊霞告诉新京报记者,她最早得知吴花燕救助个案是2019年10月25日。当时,她和西南团队的同事正在贵阳市第二人民医院(下称“贵阳二院”)回访患者,听见病友们议论一个女大学生,“很瘦,看起来跟小学生一样,眉毛也掉光了,家庭条件也不好。”
循着这条线索,赵俊霞和同事在贵阳二院找到了吴花燕及其家人。在赵俊霞的印象里,吴花燕非常瘦,戴着氧气,脚上长疮,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当时她想称体重,想把拖鞋脱了。但因为脚萎缩,又有脓包,脱了拖鞋后站都站不住。”
据吴花燕户籍所在地——贵州省铜仁市松桃县人民政府2019年10月22日发布的文章,2019年10月13日,吴花燕被贵阳二院确诊为心源性水肿、肾源性水肿等多种病症。当时,早老症尚未确诊。
生活上,吴花燕的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均已过世,2014年被列为扶贫对象,享受教育资助、医疗救助、最低生活保障以及易地扶贫搬迁政策。据松桃县沙坝河乡乡长彭湃介绍,现在,吴花燕的直系亲属只有两个弟弟,一个是曾被诊断患有精神疾病的弟弟吴江龙;另一个弟弟常年在外务工,几乎不与家中联系。
但由赵俊霞等人为吴花燕筹款,面临着一个问题:吴花燕超出了9958救助对象的年龄限制。
依据《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申请表》(下称《救助申请表》),该项目的救助申请人须为“0-18岁的疾病儿童或孤残儿童”“低保家庭或经济上无法持续承担治疗费用的困境儿童”。但吴花燕出生于1995年,2019年10月与9958接触时已满23周岁。
对此,儿慈会副秘书长姜莹说,9958此前救助过一些病情危重、家庭贫困的大学生,“我们会做一个特殊处理,虽然超龄,但是我们也会帮助上线筹款救助工作。”王昱也称,吴花燕生前是贵州盛华职业学院(下称“盛华学院”)的大三学生,父母均已过世,“是通过特殊案例的申请进入救助体系的,并通过了北京总部的评估。”
就这样,与赵俊霞初次见面当天,超过受助人年龄上限5岁的吴花燕就拿到了一份《救助申请表》。这份总共4页的申请表显示,吴花燕患有心脏病,项目具体执行方为9958西南救助中心,但申请表上未写明申请救助的金额。
《救助申请表》还显示,要想接受救助,申请人需邮寄患儿出生证明、贫困证明(原件)或低保补助、病例或检查报告等文件;9958将收取筹款总额的6%作为执行成本费;如果申请人不幸离世,善款应全部转捐给9958,以救助其他患儿。
除了《救助申请表》,吴花燕还签了一份《项目发起委托书》,其中写道“在腾讯公益平台发起本救助项目”,却没有签订“水滴公益”“微公益”的委托书。
对此,资深公益人士林华(化名)表示,受助人每在一个平台发布筹款,都应该与平台签订一份委托协议,针对一个平台的委托书不能用到其他平台。
1月16日下午,赵俊霞向新京报记者回忆,上述文件是在贵阳二院签的,除了吴花燕和吴江龙,二人的婶婶及医护人员也在场。“填《救助申请表》的时候,吴花燕在病床上,申请表上吴花燕的签字是由弟弟吴江龙代签。”
在赵俊霞的描述中,吴花燕及家人对9958为其筹款一事知情并同意。她还出示了2019年10月26日晚间西南团队工作人员与吴花燕的聊天记录。当晚8时7分,工作人员将“水滴公益”的众筹链接发给了吴花燕;8时49分、8时56分,吴花燕回复“谢谢姐姐”“好”。26日晚8时28分,吴江龙回复工作人员“谢谢你们在水滴公益帮我姐姐转发和筹款,非常感谢。”
但在央视财经1月17日的报道中,吴江龙表示对9958为吴花燕筹款一事“不知情”、态度是“拒绝”。当记者询问“款项去哪里和捐了多少钱(是否)都不知道”时,吴江龙说“对”。
针对此事,1月17日、18日,新京报记者多次致电吴江龙。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筹款目标:从20万到100万
《救助申请表》填好后,筹款行动迅速开启。
2019年10月25日当天,9958便在互联网筹款平台“水滴公益”为吴花燕启动了募捐通道,目标金额60万元。3天后,9958又开通了“微公益”平台的募捐通道,为吴花燕筹款40万元。
“水滴公益”在筹款文案中写道,吴花燕的治疗预算主要集中在四方面:心脏瓣膜手术费25万元;术后在重症监护室费20万元;全身皮肤紧绷、骨头坏死治疗费24.8万元;手术前的调整及术后四五年的康复费用19.2万元。加上给吴花燕的贫困补助5万元、筹款总额6%的管理费,各项合计100万元。
赵俊霞说,上述预算是西南团队与吴花燕在贵阳二院的主治医生熊宇鑫沟通病情后评估的结果,但熊宇鑫未能给出准确的治疗费用。王昱称,9958北京总部对于100万的筹款额是知情的,“评估信息由西南团队提供,但决策权在北京。”
据林华介绍,在业内,公益基金会对于项目资金需求的评估有一套严格的流程:首先要知道申请人得了什么病,和医生沟通后了解该病大体的医疗费用,之后再去了解该病在医生用药过程中的大致医保报销比例。
“假如医生说评估下来需要100万,应该扣除掉报销比例,如果还有30万资金缺口,目标金额应该设定在30万或者顶多35万-40万的可控范围。”林华说。
这意味着,100万筹款的目标,其实没有扣除报销比例。彭湃告诉新京报记者,吴花燕是贫困户,可以享受先治疗、后付费的贵州省健康扶贫政策,以及农村合作医疗保险、医疗救助和大病保险三种医疗保障。彭湃说,有了这些政策,吴花燕住院时可以不缴押金,所有费用在出院时统一核算,且三种医保会为她报销一定比例的医疗费。
1月18日晚间,贵阳市某三甲医院心血管内科的医生告诉新京报记者,如果是心脏瓣膜手术,患者本身又是贫困户、享有三重医疗保障政策,那么治疗费用的报销比例至少可以达到70%。“我有个患者,做手术花了7万,他最终只掏了大概2万块。”这名医生说。
针对吴花燕治疗预算一事,1月17日,新京报记者多次致电贵阳二院,该院宣传科的工作人员表示会询问相关人员后答复,但截至发稿未做回复。同日,新京报记者多次致电熊宇鑫,电话均未接通。
不过,熊宇鑫与西南团队于2019年11月1日的聊天记录显示,熊宇鑫曾说“(吴花燕)入院时是办理‘绿色通道’(即先治疗、后付费的贵州省健康扶贫政策)进来的”。
另外,在9958介入前的2019年10月15日,吴花燕曾以个人名义在“水滴筹”平台发起过筹款,目标金额20万元。
在“求助人的故事”中,吴花燕写道,“在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告示(知)是心脏瓣膜病……后期治疗费用大概需要近20万”。截至2019年11月27日,吴花燕在“水滴筹”筹得200,121元。
对此,沙坝河乡乡长彭湃表示知情。他说医生此前预估的治疗费用为20万元以上,医生也不知道其中多少可以报销。
但赵俊霞说,她和西南团队在募捐前并不清楚吴花燕在“水滴筹”筹款一事。
因为《申请救助表》规定,“如已在其它救助机构申请,须如实告知”。所以赵俊霞知情后要求吴花燕关闭“水滴筹”。赵俊霞提供的聊天记录显示,10月30日0点23分,赵俊霞发消息给吴花燕,让她“务必把水滴筹关了”。30日当天,吴花燕的“水滴筹”关闭。
煽情的文案,止不住的捐款
吴花燕的身世与病情,牵动了许多人的心。
其生前就读的盛华学院,曾在官方微信公号中透露出一组数据:自2017年9月入校至2019年12月,吴花燕共享受政府助学金20650元、学校助学金23000元、学校爱心教师资助17000元,共计60650元。其中,住院前47500元,住院后13150元。
盛华学院教师陈华(化名)说,吴花燕住院的第二天,辅导员就带着学院的救助金到医院探望,校内为其进行过线下募捐,校长也带着资助金亲自去医院看望过。
此外,松桃县政府官网于2019年10月22日发布的文章《命运无常,人间有爱》显示,得知吴花燕生病的消息后,其户籍所在地沙坝河乡茅坪村村干部、春晖社骨干、驻村工作队、村民等都自发为其捐款,共140人参与,筹集资金近2万元。
不过,上述受助信息、吴花燕本人的“水滴筹”筹款、吴花燕享受的健康扶贫政策及三重医保,均未出现在9958的筹款详情中。
在“微公益”的吴花燕项目详情页,其经历被概括为“吴花燕和弟弟是国家一级贫困户,从她高中开始靠每个月300元的低保维持生活”;“吴花燕从不吃早餐,午餐和晚餐都只吃炒面或炒饭,每天的开销控制在10元钱内”……
但吴花燕生前接受央视社会与法频道的采访时表示,对这种极端宣传惴惴不安,“(仅)靠300元钱的低保,我肯定就饿死了,肯定比这个多。”
依据慈善法,慈善机构要保障潜在捐款人的知情权,不得通过虚构事实等方式欺骗、诱导募捐。那么9958在制作、审核文案的过程中,是否发现了文案中存在的问题呢?姜莹表示,9958有专门负责文案的工作人员,“应该是北京总部办公室的人去核实。”
煽情式的文案发出后,吴花燕的筹款迅速完成。
在“水滴公益”,2019年10月25日开始的募捐,到第6天就筹满了60万元。在“微公益”,2019年10月28日开始的募捐,到第2天晚上就筹满了40万元。
赵俊霞称,10月30日凌晨,她给吴花燕在微信上留言,说100万元的筹款目标已达成,但仍不断有人给儿慈会打电话要捐款。她让吴花燕写一个停止捐款的声明。“(10月30日)早上7点55分又跟吴花燕电话沟通了这个事,晚上11点56分,吴花燕就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停止捐款的声明。”
吴花燕在声明中写道,“我已筹足预期的医疗费用,特声明停止筹款”。声明末尾,还有她的手写签名以及红色手印,落款日期为2019年10月30日。
然而,为吴花燕的筹款并未就此结束。
在发布停止筹款声明的同一天,浙江省慈善联合总会(下称“浙江慈善总会”)也开始为吴花燕组织募捐。募捐开始3小时,善款便超过了15万元;一天后,筹款金额超过45万元。
据浙江慈善总会官网显示,截至2019年12月2日,该会吴花燕项目共收到善款481957.58元。
实际转款:从100万到2万
在9958为吴花燕发起的筹款中,收款方为儿慈会账户。王昱说,善款会首先汇集到互联网筹款平台,提取后会全部进入儿慈会账号。
而《救助申请表》的善款使用说明规定,善款有两种支出方式:一是儿慈会直接转给医院,解决住院费,但要由监护人提前3-5天申请;二是患者凭发票报销住院之外的费用,如药物费、检查费等,由儿慈会转至个人账户。
据赵俊霞介绍,2019年11月4日,9958与贵阳二院的医生沟通后向该院转款2万元。转款单显示,用途为:9958吴花燕P124275(吴的住院号)医疗费。但这次转款并未严格遵循《救助申请表》上的流程,即监护人没有提前申请。赵俊霞的解释为,“因为有些(患儿)在农村不会操作公号就没这个过程,吴花燕个案就是工作人员当面沟通的。”
至于为何转款2万,赵俊霞称,自己当时与医院沟通过,知道吴花燕即将从贵阳二院转院。聊天记录显示,熊宇鑫曾告诉西南团队工作人员,吴花燕转院前大致需要2万元。
1月17日下午,贵阳二院相关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医院确实收到过9958打来的2万元,但费用的具体情况要由财务科发函才能了解清楚。截至发稿,新京报记者未收到贵阳二院财务科的函件。
2019年11月7日,吴花燕转院至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下称“贵州医科大”)。12月17日,其基因和染色体检测出了结果,医生会诊后确诊为早老症。贵州省产前诊治中心主任潘卫在央视采访中表示,“这种疾病到吴花燕这个年纪,已经是她疾病的终末期了,这时候再过多干预会造成对病人更大的伤害。”
在赵俊霞的叙述中,2020年1月4日,自己再次联系吴江龙。吴江龙和吴花燕均在电话里表示,吴花燕想把募捐的善款留到手术时用。所以第一次打款2万元后,儿慈会再没给吴花燕及其家属、或收治吴花燕的医院转过款,剩余善款98万。
此外,浙江慈善总会的48万余元善款也未转给吴花燕或医院。1月15日,该会工作人员范明(化名)告诉新京报记者,善款目前仍在该会账上。
除了上述两项筹款,2019年11月27日,吴花燕将在“水滴筹”平台募集的20万元提现。筹款动态显示,资金用途为“需要缴费所以需要提现”,患者病情状况为“稍有好转,后期还需要其他治疗”。
2020年1月16日,吴江龙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这20万元都打到了吴花燕的个人账户上,除去已花掉的两万余元,其余善款并未取出或花销。
余下的善款怎么办?
2020年1月13日,年仅24岁的吴花燕走了。据媒体报道,按照姐姐生前的心愿,弟弟吴江龙将吴花燕的遗体捐赠给贵州医科大学基础医学院人体解剖学教学实验中心,供教学、科研及医疗使用。
舆论很快转向另一个焦点:各慈善组织会如何处置那些以吴花燕名义募集的善款?
9958方面,除去打给贵阳二院的2万元,儿慈会的账户上还有98万余元。吴花燕的《救助申请表》显示,如果申请人在善款有余时去世,善款应全部转捐给9958,用于救助其他患儿。“水滴公益”的吴花燕募捐页面也写着,“如果善款有剩余,将转捐给其他有需要的贫困患儿”。
依据上述条款,吴花燕的剩余善款应由儿慈会支配,并转给其他受助患儿,无需再与家属商议。但儿慈会副秘书长姜莹表示正在联系吴花燕家属,希望征得同意后再决定这98万的去向。“按照惯例,没用完的善款经受助者家属同意,会转给其他救助对象使用。此前也有类似情况。”
与9958相比,浙江慈善总会的剩余善款多了一个选择——退款。1月17日,浙江慈善总会的工作人员对媒体表示,捐款人可以申请退款,退款后余下的资金将用于吴花燕弟弟和其他患者的治疗。
对于剩余善款的去向,北京师范大学公益慈善与非营利法治研究中心主任马剑银认为,9958属于儿慈会的慈善项目,而不是个人求助项目,“此类项目的捐赠,一旦无法完成捐赠目的或者有剩余,在征得捐赠人同意的前提下应该用于相似项目,但受益人家属同意并不是必要条件。”
“但对于剩余善款转捐,募捐页面应该有明显提示,比如出一个弹窗。”林华说,“如果整个文案都写得很精彩,只在最后一句写上转捐提示,公众根本注意不到。”
对此,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教授赵廉慧认为,9958仅在募捐页面上交代剩余善款转给其他患儿的做法不妥。这种针对特定对象、拥有特定目的的筹款,募捐方应为捐款人提供多种剩余善款处理办法,比如按比例原路返回、转捐其他类似对象、由基金会处理等。“有人捐款的目的就是帮助吴女士,如果不能捐给她,可能很多人会希望把钱退回来。应该提供这种勾选。”赵廉慧说。
“其实只要基金会愿意给捐款人退款,各平台都有技术能力来实现。”林华说,但如果捐款前没有提供退款选项,事后通知每个人就会很难。
公开信息显示,截至2020年1月15日,儿慈会成立至今获得的捐款总额为27.34亿元;截至2019年,9958筹款总额8.06亿元。王林说,儿慈会的总捐赠额中约有70%来自个人捐赠。
而儿慈会的年度审计报告显示,自2012年起,该会每年均有短期投资。2012年的短期投资额为6600万元,2018年增长到4.09亿元。
尽管儿慈会已针对吴花燕事件向贵州派出调查组,但王昱说,截至1月18日下午,调查组未见到吴江龙。
1月16日、17日,新京报记者多次尝试联系吴江龙,但截至发稿未获回复。1月17日,新京报记者致电吴花燕大二时的班主任、盛华学院教师侯志雄,侯婉拒了采访。
在赵俊霞的印象里,吴花燕说话慢条斯理,是一个爱写诗的女孩。2019年11月16日凌晨4点多,吴花燕在微信朋友圈分享了一首自己的小诗。
“我愿意在诗歌里把我所有的悲伤都埋葬,只要我能等到黎明,只要我能再次见到明天的太阳。”